谢伯茂之死

Par : Li Zhijian |  Mots clés : 谢伯茂之死, 鲁敏
French.china.org.cn | Mis à jour le 05-09-2013

                

6、陈亦新在茶馆等一个十五年未见的外地同学。那同学航班晚点,他便也只能枯坐。多少年不见了呀,当年是宿舍里玩得最好的一个。

桌上有空白小便笺,他下意识拨拉过来,随手乱画乱写——很像女儿幼儿园的“蒙台梭利教育法”吧。这是他打发时间的老习惯了,开会啊,听讲座啊,银行排队等叫号,候机什么的,他不爱玩手机,也讨厌那些又厚又重一股怪味的广告杂志,正经看书又显得矫情。

……想起各样的等待,让他感慨。生活实际上就是由各种等待组成的。等人,等东西,等关系,等说法,等着开始,等着结束。表面上看,这些等待都像是主观的行为,是民主地参与命运、与之协商,实质上,唉,所有的结果都是注定的、唯一的。在约定之时,那结果安静地蹲着,在等着你;绝非是你在等结果……

这么胡写乱画了一阵,同学终于出现。惊呼,叙旧,点餐,感慨,牢骚或炫耀。无非就是那些话题吧,可以讲个没完,也可以嘎然而止。讲与不讲,也无甚区别。因为下午各人都有公干,他们最后约好晚上“喊上其它几个鸟人,好好搞顿酒!”

同学走后,他又坐了一会儿,发觉心中竟比刚才更加空落。玩得最好的伴,当真见面了不过也就是这样。唉,算了。喊服务生过来结帐。

短发黑框镜的服务生递上打印条:“午餐88折。共145元。先生现金还是刷卡?”陈亦新悄悄扫视一番,她黄色头巾配青色坎肩,脖子里一个绿色领结——他一直喜欢看服务业的各种制服,不同的情境里,土土的门卫制服到洋气的K厅领班制服,都爱看。

服务生见他微笑,犹豫了一下,指着桌子一角的那叠小便笺:“请问先生这个还需要吗?谢伯茂……”

“哦,没事。”陈亦新忙用手扯下团起,他都没意识到刚才写的是什么。他解释了一句,“这人是我……一个朋友。”

“嗯,他是不是就在附近一带?”短发姑娘的表情稍微有点怪。

陈亦新掏钱,一边随意点点头,心里想着,下一封给谢伯茂的信,也许就“写写”关于等待什么的。

“那么,应该就是他。我们这里的人都知道谢伯茂的。他每天傍晚都要从我们这条街走过。”姑娘朝落地窗户外抬抬下巴。

陈亦新心跳几乎停了,迟钝地顺着姑娘的视线往外。

窗外,正飘落下许多的梧桐叶子,叶子落在街对面一个乱糟糟的报亭上,落在破旧的自行车上。真没注意到秋天已经这么深了。

这么说来,陈亦新粗略算一下,他给谢伯茂写信,已经写了一年多了。他写过年深日久、灰尘很厚的激情。写过遥远得相当于是死去了的恋人。写过寂静的呼喊。写过蚂蚁,人们像它们一样,为了小粒蜜糖而爬来爬去。写过交媾的非洲猛兽,那是午夜电视的无声自慰。

……莫非,真把这个谢伯茂给写出来了吗。

“你怎么知道他就是谢伯茂的?”

“他身上挂个大牌子的嘛。好几个月了,每天六点左右都从这条路走。”姑娘一笑。她手指细长,收拾餐盘的样子很好看。

 

整个下午陈亦新都浑身不自在,看什么东西都像是双的或是虚的,一个女同事关切地指出说他的脸色很难看。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差不多正是那姑娘讲的时间,他绕到那家茶馆,立在马路对面,也算是等的士——晚上要搞酒嘛,不能开车。顺便在报亭买了一份周刊。

打个岔再抬头,果真就看到一个“谢伯茂”的牌子在马路对面的人群里摇摇晃晃。脏兮兮的白板,三个稀疏无章法的字,一个半老不老的人背着。陈亦新一直地盯着,眼眶肿胀。他本可以喊上一声或是追将上去,可不知为何,双腿重如灌铅,更有一种羞怯与惊惧,眼睁睁就看着“谢伯茂”转到另外一条街了。

随后急忙赶到位于城西的大酒店,外地同学及“其它几个鸟人”早已到了,还有女同学及女家属,简直高朋满座,不由人不兴奋。陈亦新跟着众人闹酒,十分的活泼。然后到K厅又唱又跳并继续喝,直搞到将近凌晨才散去。门口三五成群,全是跟他一样手脚拖沓不作主的人。陈亦新看着他们,又从玻璃幕墙看看自己的身影,大家都是一样的面目糊涂,全像孤魂野鬼。

回家路上,陈亦新吐着浑浊的酒气对的士司机说:“嘻嘻,今天,碰着个老朋友。”

“唔,老朋友,不容易。”的士司机疲惫地敷衍,把车窗摇下来一点,并把收音机的音量扭得很大声。

陈亦新张了张嘴,把微烫的脸转向窗外,沙沙作响的晚风中,偶尔几个面孔在疾速地走。他的手无力地搭在窗户口,突然间颓唐了,有些悲怆地想起漂浮在街道对面那个白纸板上的“谢伯茂”,不管他是男是女,是愚是浊,是今人还是鬼魂,不如,真的去会一会吧。

他想起每晚都给女儿讲的睡前故事,那么多的童话、神话,那么多绝无可能但十分美好的事。但是,他知道,老天爷是不给成年人准备童话的。

 

整个晚上都睡不着,陈亦新想起他的秃笔与没有用完的一叠信封,还有半瓶“一得阁”墨汁。这几样东西正呆在他办公室的黑暗里,想到它们从此将一无用处,真差点儿掉下泪。他很难过——因为突然降临的物理的“存在”,谢伯茂反而就此失去存在意义了。他再也不能够写信给这个好不容易找来的朋友了。

        

     1   2   3   4   5   6   7   8    


Les dernières réactions            Nombre total de réactions: 0
Sans commentaire.
Voir les commentaires
Votre commentaire
Pseudonyme   Anonyme
Retournez en haut de la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