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伯茂之死
5、李复一直记得,好像是87年、88年样子吧,有封繁体竖排的信,台湾花莲寄来的,收件人叫做“秦张氏(小名紫英)”,信封背面还歪歪扭扭写了“台湾老兵感谢仁人义士帮忙寻亲”之类的话。可这位老兵的旧住址早就改成了工人文化宫,并且文化宫早也不开放了、因为又在计划着改建为快餐连锁店……李复的小本子记录得很清楚,这封信他整整查找了五个月,吃得苦多了。最后在关怀医院找到的秦张氏,干瘪得像丝瓜筋,口水扯不断地流,已患老年痴呆症,身边一个低眉耷眼、邋里邋遢的老儿子替她拆了信,看了几行,这四十上下的汉子突然摇晃着嚎哭起来:你干吗骗我,我这不明明是有爹的吗……
这电视一样的场景总让李复发出由衷的感叹。唉,人与人,不管是夫妻、兄妹、父子、朋友,说来平常,其实真是不容易的,世界这么大这么乱,总会发生许多的事,弄不好就失散了。“本市陈缄”,你也是把谢伯茂给丢了吧?他又是否知道你在这么辛苦地找他?我是真想帮你一起找啊。
当天晚上,李复做了个梦,一个挺不错的梦。梦里有高音大喇叭,就是以前厂矿、学校或是农村大队里的那种高音大喇叭,不知通过什么特别的关系,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很有力地从大喇叭里传出来,回声嗡嗡:现在广播找人,现在广播找人,请谢伯茂同志听到广播后速到邮局来。请谢伯茂同志……
醒来后,李复似有所悟。这个谢伯茂既然不见于本地户籍,那必定是一个外乡人……这么一想,还真是通顺了。李复重新有了力气。也许,还是有希望在退休前把这批信给圆满了的。
他仔细研究过写给谢伯茂的各个地名,原址都在夫子庙、南捕厅、门东门西这老城南一带,看来这位谢伯茂同志大致就在这个区域出没。高音大喇叭自然不现实。常看到车站有人举着牌子接人,还有马路推销员举牌子做冰箱彩电广告——这给了他启发,反正这不是丢人的事,李复自制了两块三四十公分见方的白纸板,用黑色记号笔大大地写上“谢伯茂”,打两个孔,用绳子跨吊在肩膀上,如同个大背心,这样,不论前面还是后面,人们老远便可以看到他身上的这三个字。
……然而,也不知是街上的零碎景物已令行人视觉麻痹,还是人们已经不会好奇、亦懒得过问闲事,李复如此触目地沿着长乐路、三山街、水关桥、瞻园路走了一大圈,竟没有一人上来搭讪。李复并不气馁,谢伯茂真要那么好找的话,“本市陈缄”哪犯得着写那么多封信?
李复一路走着,一边尽可能地想象着,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生活,他需要进出哪些场所,买些什么,吃些什么,看些什么,耍些什么……如家快捷酒店。佐丹奴。苏果便利。24小时自助取款服务区、回味鸭血粉丝汤。地铁入口。第一医院。海底捞。中国联通3G。想到哪里,他便往哪里转悠,但大致范围仍在城南一带,每天下班后趁着天色尚好走上一大圈。他替自己想起个成语:水滴石穿。小时候,老家的屋檐下,他常蹲下来发呆,看那个被水滴出小洞的石头,一看很久。
有时候风很大,吹得绳子绞住、牌子在身上翻过来,变成了光光的白纸板。等到觉察了,都走过好几条街了。李复想起老婆骂自己“神经病”,也自哑然失笑:可能真是了。
他自己清楚,寻找谢伯茂其人以及救活这些死信,似乎也不完全是他的重点。另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不痛快,像是心口发疼似的,使得他需要这样背着小绿包走来走去、在老街与新巷子里不停走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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