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银匠
少土司这一天正在筹划他作为新的统治者,要做些什么有别于老土司的事情。他说,当初,那个天生就是银匠的人要求一个自由民的身份,就该给他。他对管家说,死守着老规矩是不行的。以后,对这样有天分的人,都可以向我提出请求。管家笑笑说,这样的人,好几百年才出一个呢。岗楼上守望的人就在这时进来报告,银匠到了。少土司就领着管家、妻妾、下人好大一群登上平台,只见那人甩手甩脚地下了山冈正往这里走来。到了楼下,那紧闭的大门前,他只好站住了。太阳正在西下,他就被高高在上的那一群人的身影笼罩住了。
他只好仰起脸来大声说:“少爷,我回来了!”
管家说:“你在外游历多年,阅历没有告诉你现在该改口叫老爷了吗?”
银匠说:“正因为如此,我知道自己欠着土司家一条命,我来归还了。”
少土司挥挥手说:“好啊,你以前欠我父亲的,到我这里就一笔勾销了。”
少土司又大声说:“我的话说在这亮晃晃的太阳底下,你从今天起就是真正的一个自由民了!”
寨门在他面前隆隆地打开。少土司说:“银匠,请进来!”银匠就进去站在了院子中间,满地光洁的石板明晃晃地刺得他睁不开双眼,他只听到少土司踩着鸽子一样咕咕叫的皮靴到了他的面前。少土司说,你尽管随便走动好了,地上是石头不是银子,就是一地银子你也不要怕下脚呀!银匠就说,世上哪会有那么多的银子。少土司说,有很多世上并不缺少的东西有什么意思呢。你也不要提以前那些事情了。既然你这样的银匠几百年才出一个,我当然要找很多的银子来叫你施展才华。他又叹口气说:“本来,我当了这个土司觉得没意思透了。以前的那么多土司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叫我不知道再干什么才好。你一回来就好了,我就到处去找银子让你显示手艺,让我成为历史上打造银器最多的土司吧。”
银匠听见自己说:“你们家有足够的银子,我看你还是给我当学徒吧。”
管家上来就给了他一个嘴巴。
少土司却静静地说:“你刚一进我的领地就说你想死,可我历来喜欢有才华的人,才不跟你计较,莫不是你并没有什么手艺?”
一缕鲜血就从银匠达泽的口角流了下来。
少土司又说:“就算你是一个假银匠我也不会杀你的。”说完就上楼去了,少土司又大声说:“把我给银匠准备的宴席赏给下人们吧。”
骄傲的银匠就对着空荡荡的院子说,这侮辱不了我,我就是不给土司家打造什么东西。我要在这里为藏民打造出从未有过的精美的银器,我只要人们记得我达泽的名字就行了。银匠在一个岩洞里住了下来。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达泽已经带着他的银匠家什走在大路上了。他愿意为土司的属民们无偿地打造银器,但是人们都对他摊摊双手说,我们肯定想要有漂亮的银器,可我们确实没有银子。银匠带着绝望的心情找遍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奴隶,百姓,喇嘛,头人。他几乎是用哀求的口吻对那些人说,让我给你们打造一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银器吧。那些人都对他木然地摇头,那情形好像他们不但不知道这世界上有着精美绝伦的东西,而且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了似的。最后,他对人说,看看我这双手吧,难道它会糟蹋了你们的那些白银吗。可惜银匠手中没有银子,他先把这只更加修长的手画在泥地上,就匆匆忙忙跑到树林里去采集松脂。松脂是银匠们常用的一种东西,雕镂银器时作为衬底。现在,他要把手的图案先刻画在软软的松脂上。他找到了一块,正要往树上攀爬,就听见看山狗尖锐地叫了起来,接着一声枪响,那块新鲜的松脂就在眼前迸散了。银匠也从树上跌了下来,一支枪管冷冷地顶在了他的后脑上。他想土司终于下手了,一闭上眼睛,竟然就嗅到了那么多的花草的芬芳,而那银匠们必用的松脂的香味压过了所有的芬芳在林间飘荡。达泽这才知道自己不仅长了一双银匠的手,还长着一只银匠的鼻子呢。他甩下两颗大愿未了的眼泪,说,你们开枪吧。
守林人却说:“天哪,是我们的银匠呀!我怎么会对你开枪呢。虽然你闯进了土司家的神树林,但土司都不肯杀你,我也不会杀你的。”银匠就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忘形又叫自己欠下了土司家一条性命。人说狗有三条命,猫有七条命,但银匠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有两条性命的。神树也就是寄魂树和寄命树,伤害神树是一种人人诅咒的行为。银匠说:“求求你,把我绑起来吧,把我带到土司那里去吧。”
守林人就把他绑起来,狗一样牵着到土司官寨去了。这是初春时节,正是春意绵绵使人倦怠的时候,官寨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睡去了。守林人把他绑在一根柱子上就离开了,说等少土司醒了你自己通报吧,你把他家六世祖太太的寄魂树伤了。当守林人的身影消失在融融的春日中间,银匠突然嗅到高墙外传来了细细的苹果花香,这才警觉到又是一年春天了。想到他走过的那么多美丽的地方,那些叫人心旷神怡的景色,他想,达泽你是不该回到这个地方来的。回来是为了还土司一条性命,想不到一条没有还反倒又欠下了一条。守林人绑人是训练有素的,一个死扣结在脖子上,使他只能昂着头保持他平常那骄傲的姿势。银匠确实想在土司出现时表现得谦恭一些,但他一低头,舌头就给勒得从口里吐了出来,这样,他完全就是一条在骄阳下喘息的狗的样子了,这可不是他愿意的。于是,银匠的头又骄傲地昂了起来。他看到午睡后的人们起来了,在一层层楼面的回廊上穿行,人人都装做没有看见他给绑在那里的样子。下人们不断地在土司房中进进出出,银匠就知道土司其实已经知道自己给绑在这里了。为了压抑住心中的愤怒,他就去想,自己根据双手画在泥地上的那个徽记肯定已经晒干,而且叫风抹平了。少土司依然不肯露面。银匠求从面前走过的每一个人替他通报一声,那上面仍然没有反应。银匠就哭了,哭了之后,就开始高声叫骂,少土司依然不肯露面。银匠又哭,又骂。这下上上下下的人都说,这个人已经疯了。银匠也听到自己脑子里尖厉的声音在鸣叫,他也相信自己可能疯了。少土司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高高的楼上,问:“你们这些人,把我们的银匠怎么了?”没有一个人回答。少土司又问:“银匠你怎么了?”
银匠就说:“我疯了。”
少土司说:“我看你是有点疯了。你伤了我祖先的寄魂树,你看怎么办吧。”
“我知道这是死罪。”
“这是你又一次犯下死罪了,可你又没有两条性命。”
“……”
少土司就说:“把这个疯子放了。”
果然就松绑,就赶他出门。他就拉住了门框大叫:“我不是疯子,我是银匠!”
大门还是在他面前哐啷啷关上了,只有大门上包着门环的虎头对着他龇牙咧嘴。从此开始,人们都不再把他当成一个银匠了。起初,人们不给银子叫他加工,完全是因为土司的命令。现在,人们是一致认为他不是个银匠了。土司一次又一次赦免了他,可他逢人就说:“土司家门上那对银子虎头是多么难看啊!”
“那你就做一对好看的吧。”
可他却说:“我饿。”可人们给他的不再是好的吃食了。他就提醒人们说,我是银匠。人们就说,你不过是一个疯子。你跟命运作对,把自己弄成了一个疯子。而少土司却十分轻易就获得了好的名声,人们都说,看我们的土司是多么善良啊,新土司的胸怀是多么宽广。少土司则对他的手下人说,银匠以为做人有一双巧手就行了,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做一个人还要有一个聪明的脑子。少土司说,这下他恐怕真的要成为一个疯子了,如果他知道其实是斗不过我的话。这时,月光里传来了银匠敲打白银的声音:叮咣!叮咣!叮咣!那声音是那么的动听,就像是在天上那轮满月里回荡一样。循声找去的人们发现他是在土司家门前那一对虎头上敲打。月光也照不进那个幽深的门洞,他却在那里叮叮咣咣地敲打。下人们拿了家伙就要冲上去,但都给少土司拦住了。少土司说:“你是向人们证明你不是疯子,而是一个好银匠吗?”
银匠也不出来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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