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门口预言
北门口以前是杀人的地方。
买卖若谈成了,汉子们一高兴,大多会去饭店喝酒。店堂里支着几口铁锅,锅下炭火不熄,锅里浑汤长留,周围有蹿来蹿去的狗,还有杂乱的板凳或矮椅,留住客人们在木板上的余温。新来的客人一进门,对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点头笑笑,叫一碟牛肉或猪脚,选一口锅倒入,从容烫热下酒。若是客人多了,锅不够用,店家会取来铁质隔网插入汤锅,将一锅隔成两区或三区,让两三拨客人各得其所。这样一来,锅中食料虽有分隔,但油汤隔网相串,故名“百家汤”;因常年不绝,浅了便加水,加水又见浅,再得名“万年汤”。这种老汤熬煮各种肉骨和菜蔬,翻滚着热辣辣的红油,不知被多少双筷子搅和过,黏乎乎聚天地百味之精华与千家万户之和气,最让客人们欢喜。
酒到三分,他们脸上放出红光,忍不住一手托腮,开始相邀对歌。与拉山歌不一样,这种近距离对歌不在乎声高,只在乎辞巧,因此托腮几成歌手的标准动作,有点像以手遮嘴讲点悄悄话。他们上一板,下一板,一接上头便要比个输赢,常常唱得凉凉暮色流进店来,注入他们的衣袖和他们空空的酒碗,还迟迟不肯散去。在这时候,听歌人其实比唱歌人还忙碌,目光齐刷刷地随着歌声在对歌者之间来回转移,待歌声一落,便评议歌词的优劣。这句好。这句杀得有劲。张老板肚子里文章好多呵。诸如此类。他们精确地审度形势,及时地表彰优胜,巧妙地挑唆情绪,促成一场场诗歌的拼杀。歌手不斗气他们不开心,真斗气了他们又急急劝解,甚至掏钱买酒给歌手们一些安抚。
唱到斗气时,歌手们常有的诅咒之辞是“你烂嘴烂舌讲鬼话,北门口去啃泥巴”。北门口是杀人的地方。“北门口去啃泥巴”一语自然恶毒。这里的人都知道,以前只要铜号声一响,北门口就特别热闹。不用士兵吆喝,摊贩们纷纷闪避,让出城门下那一块地坪空空荡荡,任蝴蝶在那里翻飞嬉舞。因为人们已有经验,有些死囚性子烈,死到临头还要发点脾气,把士兵的手咬去一块皮肉,或者一路上把货摊哗啦啦踢个遍。有一次,一口炸油饼的油锅被死囚踢翻,扬起一匹金浪,烫着了一条狗。这条狗的屁股头至今还红鲜鲜地溃烂了一块,难以摆脱苍蝇的追绕。出于同样的理由,娃崽们此时最让人悬心。他们闻号而动,焦急万分地迅跑,小小赤脚在麻石街上几乎不发出什么声音,接下来在大人们腰边或胯下钻挤,一心把杀人场面看个真切。母亲们免不了到处寻找自己的娃崽,一旦找到便咒骂,便揪耳,便打屁股,把他们鸡一样提回家去,
原来的刽子手姓曾。姓曾的老了以后,又换上了一个姓周的,人称周矮子,周老二。姓周的比姓曾的杀得好,动刀前不用喝酒壮胆,下刀时也不大声念咒,自己身上干干净净,从不曾沾一滴血。他不用板刀,只用拐子刀,每次刀口朝外,贴在自己右臂一侧,听到行刑官下令,便从死囚身后抄上去,横肘一抹,人头落地,动作轻捷利落,旁人还来不及看清刀下奥秘,他的差事就已经完成。人们说,他还可以双刀斩双头,动作一次性完成,叫左右开弓,叫阴差阳错,此绝技不轻易示人。
要是他事先得了死者亲属的银钱,自然会在刀下做点手脚,横肘一抹时看似威猛,刀却极有分寸地暗暗带住,留下一两寸未断的颈皮,连接死者的头颅和身躯,这叫留一个全尸。至于没有亲属来事先打点的,或是獐头鼠目面相刁恶的,痛哭流泣贪生怕死的,周老二一声冷笑,嚓——人头便扬起黑发嘀溜溜地旋转,旋得飞快,旋出老远,一直旋到街边的粪水沟里,五官被粪水污得一塌糊涂。脑袋受了这等折磨,身躯还必定扑通一声向前扑倒,算是最后伏罪一拜,尊严荡然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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