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琳娜的礼帽
就在我觉出累了的时候,我看见伊琳娜终于从瘦子手中夺回了自己的手,并把头转向我这边。她匆忙看了我一眼,我用平静的眼光接住了她对我匆忙的扫视,意思是我对你们的事情不感兴趣。我听见伊琳娜轻叹了一声,再次把头转到瘦子那边。接着,她就像对不起他似的,活动了一下被扭疼的手,又将这手轻轻送进瘦子的手中。这次瘦子的手不再强硬了,两个人这两只手仿佛因为经过了试探,对抗,争夺,谈判,最终逃离了它们之间的喧哗和骚动,它们找到了自己应该的位置,它们握了起来,十指相扣。最后,在这个夜的末尾,他们就那样十指相扣地握着手睡了。这回好像是真睡,也许是因为伊琳娜终于让瘦子知道,一切不可能再有新的可能。
哈巴罗夫斯克到了。我没能看见伊琳娜和瘦子何时醒来又怎样告别,当我睁开眼时,他们已经像两个陌生人一样,各走各的。伊琳娜已经把属于她的各种袋子拿在手上,领着萨沙抢先走到前边到达机舱门口,就像要刻意摆脱瘦子一样。睡眼惺忪的旅客们排在他们后边,离他们母子最近的是莫斯科新贵,他早已打开诺基亚,高声与什么人通着什么话。然后是那两位华丽男士。一整夜的旅行并没有使他们面带疲惫,相反他们仍然衣冠楚楚,头发也滑腻不乱,好比蜡像陈列馆里那些酷似真人的蜡像,也使昨晚的一切恍在梦中。
八月的哈巴罗夫斯克的清晨是清凛的,如中国这个季节的坝上草原。走出机场,我呼吸着这个略显空旷的城市的空气,打了个寒战。旅客们互相视而不见地各奔东西,你很少在奔出机场的匆匆的人群中见到特别关注他人的人。我也急着寻找旅行社来接我的地陪,却忽然看见在我前方有一样熟悉的东西——伊琳娜的大帽盒,现在它被拿在那个瘦子手里。他走在我前边,正跨着大步像在追赶什么。我想起来了,伊琳娜的帽盒被存进瘦子的行李舱,而她在下飞机时把它忘记了。
帽盒使昨晚的一切又变得真切起来,也再次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紧跟在瘦子后面,看见他扬着手中的帽盒,张嘴想要喊出伊琳娜的名字,却没有发出声音。我想他们其实就没有交换彼此的姓名吧,这给他的追赶带来了难度。可是伊琳娜在哪儿呢?我在并不密集的人流中没有发现他们母子,他们就像突然蒸发了一样。又走了几步,在我前边的瘦子猛地停了下来,盯住一个地方。我也停下来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在停车场旁边,在离我和瘦子几米远的地方,伊琳娜正和一个男人拥抱。或者说正被一个男人拥抱。那男人背对着我们,因此看不清面目,只觉得他个子中等,体格结实,头颅显得壮硕,脖子上的肉厚,稍微溢出了衬衫的领子。伊琳娜手中那些袋子暂时摆放在地上,萨沙守在袋子旁边,心满意足地仰头看着他的父母——肯定是他的父母。这情景一定难为了瘦子,而伊琳娜恰在这时从男人肩上抬起头来,她应该一眼就看见了帽盒以及替她拎来了帽盒的瘦子。她有点发愣,有点紧张,有点不知所措。在她看见了瘦子的同时我认为她也看见了我。她的儿子,那个正在兴高采烈的萨沙,更是立刻就认出了我们俩。他警觉并且困惑地盯着这两个飞机上的男女,好像一时间我和瘦子成了会给他们母子带来不测的一组同伙。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之内,来不及解释,也不应该出错。是的,不应该出错。我忽然觉得我才应该是那个为她送上帽盒的最佳人选,我很惊讶自己又一次当机立断。我不由分说地抢上一步,对瘦子略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接着从他手中拿过——准确地说是“夺过”帽盒,快步走到伊琳娜丈夫的背后,将帽盒轻轻递到她那正落在她丈夫肩上的手中。至此,瘦子,我,还有伊琳娜,我们就像共同圆满完成了一项跨越莫斯科与哈巴罗夫斯克的接力赛。也许我在递上最后这一“棒”时还冲她笑了笑?我不知道。我也看不见我身后瘦子的表情,只想脱身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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