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行成双

Par : Li Zhijian |  Mots clés : 狼行成双, 邓一光
French.china.org.cn | Mis à jour le 05-09-2013

兔子是在他们的面前眼巴巴地跑掉的。

有时候他真的有点弄不懂她。她是他的配偶,用人的称谓来说,是他的妻子。他是在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征服了她的。用征服这个词绝对当之无愧,因为他是狼群中最出色的那一个。他们结成了伴侣,然后他们在一起相依为命,共同生活了整整九年,九年的时间,对于狼的婚姻真是够漫长了,这其间,她不知为他操碎过多少次心。她曾一次次地把他从血气冲天的战场上拖下来,把伤痕累累昏迷不醒的他拖进荒僻的山洞里,用舌舔他的伤口,舔净他伤口上的血迹,把猎枪的沙弹或者凶猛的敌人咬碎的骨头渣子清理干净,然后,她从灌木丛中闪身而出,从高坡上风也似地冲下,蹿入草丛,去追捕獐獾,用獐脐和獾油为他涂抹伤口。做完这一切之后,她就在他的身边守着他。她挨着他卧下,整日整夜的,一动不动。有时候她用她那双潮润的眼睛看一看昏迷不醒的他,又看一看不断涌进新鲜空气的洞口。一到夜晚,她就不断地嗥叫,以警告企图靠近山洞的敌人。在整个寒气逼人的夜晚,她咄咄逼人的嗥叫声传遍了整个山野。

但是,更多的时候,不是由她看顾他而是相反,是由他来看顾她的。作为狼,他们的生存环境相当恶劣,得去无休无止地追逐食物,与同伴拼死拼活地争夺地盘,提防比自己强大的凶猛对手的袭击,还得随时警惕来自人类的睥睨。这真的很难,可以说太难了。有时候他简直累坏了。他总是伤痕累累,疲于应战。而她呢,却像个不安分的惹事包,老是在众多的天敌之外不断地给他增添更多的麻烦。她太好奇,而且有着过份快乐的天性。她甚至以制造那些惊心动魄险象环生的麻烦为乐事,而唯独不考虑如何去应付和收拾那些麻烦事。他不得不重复着与环境和强大的敌手的抗争。他怒气冲天,一次又一次深入绝境,把她从厄运之中拯救出来。他在那个时候简直就像一个威风凛凛的战神,没有任何对手可以扼制住他。他的麻烦更多的是由她造成的,包括他的创伤;但同时,他的成功和荣誉也差不多全是由她创造出来的。我们完全有理由这么说,没有她的任性,他只会是一只普通的狼。

现在他在生着她的气,为了那只死里逃生的兔子而耿耿于怀。他弄不明白她,而她却在调笑他,因为一次不错的游戏得意,这种情况和大多数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只是风有些大,雪也有些大,这让他的生气和她的调笑困难了一些,但总体来说,也都无伤大雅。

他们走着,有时候停下来。大多时候,停下来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只是他停下来,她也就跟着停了下来。但也有的时候是不同的。有一次是因为有一只大鸟从他们头顶上飞了过去。那是一只名字叫作雕鸮的大鸟,它的体长至少有一尺半,黑色的弓型喙,跗蹠和趾爪上覆盖着厚厚的湖蓝色羽毛,样子十分神秘。它强有力的翅膀带起一片雪霰,那片雪霰像一阵迷乱的云似的把它笨重的身体托向了空中。还有一次是两只杂食类的小鸟,它们闯进了他们的视线。一只是有着些许绿色金属光泽羽毛的岩鸽,它行走得十分快疾;另一只是长着棕色毛羽的沙鸡,样子神经兮兮的。它们缩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他朝它们看了一眼,是那种很平静的目光,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那样的停顿不是真的要停下来,很快就走过去了。

他第三次停下来的时间显得稍许有点长了些。她丝毫没有在意。他停下来,她也就停了下来,借着他全神贯注地在那儿发呆的时候,东张西望地去打量四下里快乐的由头。那是一枚不大的齿菊石,它躺在一大片茂盛的野参之间,也许是因为一大丛手掌似的参叶的遮掩,竟没有被大雪掩没。它真是一枚漂亮的齿菊石,盘壳光滑晶莹,叶部锯齿如浪,缝合线向外翻卷,如同一朵绽开着的菊花,或者一大滴凝止在那里的海浪。他站在那里,低头看它,样子专注而投入。他被那枚小巧玲珑的古代无脊椎头足纲动物的化石给彻底地迷住了,一瞬间,他的眼中甚至弥漫出一层温馨的泪光。

他们第四次在雪地里停下来的时候,情况就和前三次完全不同了。这一次他们遇到了一点麻烦,严格地说,是遇到了一次危险。

危险来自同类。那是另外一群狼,大约有二十来只,他们大部分是成年狼,一个个瘦骨嶙峋,皮毛肮脏,目光呆滞而冷漠,他们就像一群幽灵似的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一座小山包上。

他们双方彼此发现的时候先是紧张了一下,等弄清楚身份之后又都释然了。然后他们互相通报了姓名和各自所属的群落。他和她于是知道了,对方属于一个叫做派的狼群,那是一个相当庞大的狼群,他们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小支。他们这个群落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过丰收的日子了,为了活命,只能化整为零,到处迁徙。

他和她相互对视了一下,从对方潦倒败落的样子,他们相信对方的话是真的。他告诉对方他和她就是一个群落,他和她,除此之外再没有多余的谁。他们的群落名字叫极,曾经也累赘过,有时候是三个,有时候是五个,但是这种现象是暂时的,一旦孩子长大之后,他们会把孩子赶走,赶到荒原上去,赶到大漠里去,让孩子成为狼群里新鲜的一族。这种过程匆忙而又短暂,本身就是新鲜的,他和她为此非常骄傲。他们不必拿任何别的什么来证明他们自己,比如他们是谁,他们叫什么。他们连骄傲都是单纯的,无须与别人分享。

属于派那个群落的狼群的小头目是一个名叫夜蛾的狼,他是一头年轻的公狼,黑色的皮毛,瘦长腿,相貌英俊,因为领导着二十多匹狼而显得有点儿目空一切。夜蛾告诉他和她,他的狼侦察到,在二十里路外的大草甸子里,有一大群转移草场的羊群,羊很肥,天气又是这种夜黑风高的样子,纯粹是在帮忙,他们不好意思不去大肆劫掠一番。夜蛾说,考虑到他们共同属于狼,同时考虑到狼的见者有份的传统,他代表派群落邀请他和她与他们共进晚餐,也就是说,他代表派邀请他和她同他们一块去洗劫那一大群肥美的羊儿。

这真是一个具有诱惑性的好建议,对于狼来说,这个建议可以说太具有诱惑性了,何况他和她真的有点饿了。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天色已经有点晚了,雪一点也不见小,关键是风尤其的猛烈,这样的天气如果能有一场风雪之中尽兴的逐猎,以及一匹肥美的羊儿做晚餐,真的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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