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三推磨
李十三说:“我的戏本都压在你的箱子里,旁人传抄的不全,有的乱删乱添,只有你拿的本子是我的原装本子。想想,把我杀了不当紧,我把戏写成了。要是把你杀了又抄了家,连戏本子都会给人家烧成灰了……你而今活着比我活着还当紧。”
田舍娃这下子不说话了。
李十三又说:“你活着就是顶替我活着。”
田舍娃出着粗气,眼泪涌出了。
“你的命现在比我的命贵重。”李十三再加重说,“快走赶快跑,哥的戏本就指望你了。”
李十三转过身走了。
田舍娃急抢两步,堵在李十三面前,扑通跪在路上,连磕三个响头,站起来又抱拳作揖者三,瞪着眼睛说:“我的哥呀!你放心走,只要有我舍娃子一条命,你的戏本一个字都丢不了!”
“你的命丢了,本子也甭丢。”李十三也狠起来,“你先把戏本藏好再逃命。”
“记下了。”田舍娃跑走了,跑到一畛谷子地里,对着坡塄骂了一句,“嘉庆呀嘉庆,我没有你这个爷了。”
田野静寂无声。
李十三顺着这条漫坡路走着。他想到应该斜插到另一个方向的梯田里去,谁会傻到顺着一条上渭北高原的官路逃亡呢?他不想逃跑。又不想被抓住。他确凿断定自己活不了几个时辰了。他只不过不想死到北京,也不想活着看见那个受嘉庆爷之命前来抓他的差官的脸。他也不想死在磨道里或死在炕上,那样会让他的夫人更牺惶,活着没能让她享福,死时却可以不让她受急迫。他也不想死在田舍娃当面,越是相好的人越想死得离他远点。
莽莽苍苍的渭北高原是最好的死地。
李十三面朝着渭北高原背对着渭河平原,往前一步一步挪脚移步,他又吐出一口血。血把脚下被人踩踏成细粉一般的黄土打湿了,瞬间就辨不出是血是水了。
再挣扎到一个塄坎上的时候,他又吐血了。
当他又预感到要吐血的时候,似乎清晰地意识到这是最后一口所能喷吐出来的血了。他已经走出村子二十里路了,在这一瞬转过身来,眺望一眼被绿色覆盖的关中和流过关中的渭河。他吐出最后一口血,仰跌在土路上,再也看不见渭北高原上空的太阳和云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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