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词
时间就这样过得很快。王之涣似乎已有了一丝睡意。在这次聚会行将结束时,从屏风后面突然闪出一个女人。她的出现立即使王季陵困倦全消。
关于这个女人的美貌,历来存有不同的说法。有人称她“玉臂清辉,光可鉴人”,有人则说“仪态矜端,顾盼流波,摄人心魄”。不管怎么说,这些评论在某一点上是一致的:她的身上既有成熟女人的丰韵,又有少女般的纯洁清新。她所演唱的诗作正是王季陵的《凉州词》。
看上去,这个端庄、俊美的女人并未受过基本的音乐训练。她的嗓音生涩、稚拙,缺乏控制,一名衰老的琴师只能即兴为她伴奏,徒劳无益地追赶着她的节拍。她的眼中饱含泪水,仿佛歌唱本身给她带来的只是难以明说的羞辱。
“如果有人决心喝下一杯毒酒,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一饮而尽,”临安对我说,“她就是在这样一种交织着犹豫、悔恨以及决定迅速了却一桩心愿的急躁之中,唱完了这支曲子,然后不知所措地看着众人。”
短暂的沉默过后,人们看见王之涣干咳了两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朝这名歌妓走去。他脸上的冷漠一如往常,勉强控制着失去平衡的身体。他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像这个女人根本不存在似的,匆匆绕过她身旁的几只酒坛,径直来到了屋外。
深秋的沙漠中寒气袭人,沙粒被西风吹散,在空中碰撞着,发出蜜蜂般嗡嗡的鸣响。借着客栈的灯光,他在一排倒坍的栅栏边找到了那匹山丹马。接着,他开始流泪。客栈里传来了酒罐被砸碎的破裂之声,那名歌妓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那名歌妓正是王季陵的妻子。”临安故作平静地说,“这件事说起来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但它毕竟是事实。你知道,当时在玉树的这座客栈定期举行的诗人聚会与如今港台地区盛行的流行歌曲排行榜并无二致,在那个年代,它几乎完全操纵着武威这个弹丸小城附庸风雅的文化消费。王之涣的妻子平常足不出户,丈夫频繁的终夜不归使她颇费猜测。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从一个上门来兜售枸杞子的穆斯林口中知道了玉树客栈所发生的一切,丈夫在那里遭受的冷落不禁让她忧心如焚。后来,她慢慢想出了一个办法……”
“看来,这个女人对于诗歌艺术有一种狂热的爱好……”我对临安说。
“仅仅是一种爱好而已。而且这种爱好也仅仅是因为她的丈夫恰好是一名诗人。那时的女人们就是这样,假如她的丈夫是一个牙科医生,那么她就会莫名其妙地对拔牙用的老虎钳产生亲近之感。事实上,她对诗歌几乎一窍不通。在太原时,她曾对王之涣的那首《登鹳雀楼》提出质疑,按照她的逻辑,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是远远不够的,起码也应该一口气爬上四五层楼,因为这样才能看得更远。王之涣怎么向她解释都无法说服她。最后,他只得将妻子带到那座即将倒塌的鹳雀楼前。‘你瞧,这座楼总共只有三层,’王之涣耐心地解释道,‘我写这首诗的时候是在二楼……’他话音刚落,妻子便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我明白啦。因此,这件不幸事情的发生仅仅与爱情有关。在我看来,所谓爱情,不是别的,正是一种病态的疯狂。”
“也许还是一种奢侈。”我附和道。
“确实如此,”临安站起身来,似乎准备去上厕所,“在王之涣身上发生的这件事已经远远超出了悲剧的范畴。按照现在流行的观点来看,它正是荒谬。类似的事在我们这个时代倒是俯拾即是。”
临安在厕所里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出来。我知道,我们的谈话远远没有结束。在冰箱压缩机单调的哼哼声中,我的眼前浮现出临安妻子那副忧戚的面容。自从她与临安离婚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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