喑哑的声音

Par : Li Zhijian |  Mots clés : 喑哑的声音, 李洱
French.china.org.cn | Mis à jour le 05-09-2013

一直到九点多钟,他才到达济州。他来到了济州宾馆,可门卫不让他进去,说这里正接待一个会议,不接纳别的客人。他看了看他住过的那问房,那里并没有亮灯,有许多房间都没有亮灯。他想大概是他的衣服太脏了,门卫把他看成了胡闹的民工。他后悔自己当初不该往车下面钻。我怎么那么傻啊,售票员都懒得钻,我干吗要进去呢?

他在济水公园斜对面的一个小旅店罩住了下来。房间里没有电话。他也不想给她打电话,他想给她一个惊喜。但认真地洗漱完了之后,他还是到门口的一个小卖部里去了一下,那里有一个公用电话。可他怎么也打不进去。小卖部的那个人把电话拿了起来,交给了别人。人的心灵是多么粗糙啊。孙良想。他站在小卖部外面,生'r -会儿气,又向另一个小卖部走去了。他刚刷过牙,本来不想抽烟的,可他一进去,就买了一包烟,并对卖烟的人说,先不要急着找钱。后来,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交通电台的门口。有一个女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带着他熟悉的那种圆顶帽子。从身高上看,她显然不是邓林,可他还是差点喊出邓林两个字。他理过发了,那件她熟悉的外套也留在了旅馆里,他担心她出来的时候,一下子认不出他来,所以他尽量住有灯光的地方站。

第二天下午,他终于和她取得r联系。她告诉他现在没法出来。要过元旦了,我们正在准备一台节目,很忙。她在电话里对他说。他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她又改口了,说,要见也只能见一面。她以为他又住到了济州宾馆,说,她派人将一张票送到济州宾馆的门卫那里,他可以拿着票进来。 如果别人问起来,你就说,你是司机,送人来审查节目的。他还听见她抽空和别人开玩笑: 都是你把我害的,谁叫你让我主持这玩意儿呢,不管是什么人都向我要票。那个男人说了点什么,引得她笑了起来。孙良想,那是个什么鸟男人呢?他立即难受r起来,对她甚至有点憎恨。

他去了,从打印出来的节目单上看出来,这是一场和部分听众联欢的节目的预演,邓林是节目主持人之一。到场的人并不多,可有第三个人在场,孙良都会觉得人有点太多了。邓林穿着白纱裙,他周围的人都说,那身打扮不错。可孙良觉得一点都不好。他不想看到她这种公众形象。到场的那些人基本上都是电台的职工和家属,他是从身边人的谈话中听出来的。正式演出的时候,也不能让那些傻帽儿听众来得太多,否则的话,很可能会闹出点什么乱子来的。他听见一个人说。现在我就想闹出点乱子,孙良想。

孙良出去了,在演播厅外面吸着烟。抽了两支烟之后,邓林也出来了。她并不叫他,径直朝楼道走去。他连忙跟了过去。她果然在三楼的楼梯上等着他。那里有两个工人在扯着电线。邓林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她平时大概从来没有搭理过他们,所以他们一下子有点反应不过来。她又和他打了个招呼,说:你也是出来取东西的吗?他感到这实在是好笑,但他还是说,是的,我要取一份贵重东西。

你怎么能把它称作东西?她突然说,同时还在往上走着。

他没有答话。他的脑子还来不及产生另外的念头,只有刚才那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嗡嗡响着——我想闹出点乱子来。

这个楼只有五层,否则,他们可能会一直这样走下去。走到头的时候,她说: 你现在就走,一分钟也不要耽搁。她吻了他。因为彼此的慌乱,有一次,她竟然吻到了他的耳朵上,在那里留下月牙似的一圈口红。 他也坐在下面。她说。他知道她说的是她丈夫。她拒绝他吻她,因为她脸上的浓妆,一吻就是个牛痘似的疤痕。他是多么想吻一下那个牛痘疤啊,那是让他悸动的私人生活,可它现在却牢牢地隐藏在给众人看的白纱裙下面。她用手擦了擦他的耳朵,让他从另一个楼梯口绕下去。

一个抱着手风琴的男人走在他的前面,边走边拉着。他跟着他走到一楼演播厅的门口。那扇门把手风琴的声音挡住了。但他还是听到了一些声音。先是邓林那标准的主持人的声音,然后是一阵打击乐。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几,但他没能从那喧嚣的鼓点中听出来什么节奏。

以后每隔两三个星期,他们就会见一次面。如果是她来郑州,她就会住一个晚上(也只能住一个晚上,因为她的节目一星期要播三次)。她不住他家,她每次都先在附近的一个旅馆里安顿好,再打电话让他去。只有一次是个例外,那是在临近春节的时候,那个小旅馆里住满了人,她只好在他这里住了下来。可那天,他们几乎没有怎么睡,他们先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然后回到他家里,默默地吃着从街上带回来的快餐。孙良吃得很认真,把菜叶上凝结的浮油抖掉之后,再填到肚子里。她说她正在减肥,不能多吃,但她喜欢看着他吃。她问他最近写了什么文章,她想带回去看看。他说好长时间没写了,不是没东西可写,而是觉得自己写下的每一句话,别人都写过了。说这话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那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如果你想看什么书,你就从上面拿好了。她的手在膝盖上拍了两下,坐在那里没动。她好像被地板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封信,是他写给妻子的信。他对她说,那信虽然很短,但抄它还是费了一些时间,因为他想把字写得尽量工整一些,漂亮一些。他说,他的妻子也喜欢看他的字,那是她和祖国惟一的联系。

有一年冬天,一个星期六的午后,他正在午睡,突然被她的电话吵醒了。她说她现在就在郑州,让他到奥斯卡饭店附近的那个公园里去见她。他在新买的市区交通图上查了一阵,才搞清楚那个奥斯卡饭店就是以前的中原酒家。那里距他的住处并不远,他还有时间把脸、头发收拾一下。刮胡子的时候,他一不小心把耳垂刮了一下。他小心地在那里涂着药水,突然发现有几根白发支楞在鬓角。

她已经在公园里面等着他了。正对着门口,是一个用冬青树修剪成熊猫形状的盆景,远看上去,就像一幅卡通画。她就站在那里,一些暗红色的落叶在她身边拂动着。他们边走边聊,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聊到了她的丈夫。她说,这次她是和丈夫一起来的,她的丈夫正在宾馆里开会。 他常来这里开会,接见别人,或受别人接见。她谈到自己并不厌恶丈夫,尽管他从未让她感到幸福,但也从来没有给她带来过什么痛苦。

他们继续走着。她谈到她的那些听众非常可爱,也非常可怜,因为他们从来听不到她真正的声音。 只有你是个例外。她说。他纠正她说,不是可怜,而是可爱。他们这时候真的看到了许多可爱的人。那是些孩子,他们在一个滑梯上爬上爬下。像往常一样,在散漫的交谈中,有什么最紧要的话题好像随时要跳到他们之间。他们踩着悬铃木暗红色的果球,绕过了一个小树林,在金水河边坐了下来。她把脸埋到双膝之间,小声地哭了起来。那声音跟她平时说话的声音一样喑哑。他想象着能用什么办法来安慰她。他对她说,他真是在爱她,但这似乎并不顶用。是的,如果她现在明白无误地对我说,她也深爱着我,那又顶什么用呢?如果现在是我哭了起来,她又会怎样安慰我呢?于是,他又想象着自己哭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好在天黑之前,还有一段时间可以让他想象,所以他并没有感到事情过于棘手。

周围的灯光慢慢亮了,在他们面前,是金水河黝亮而细碎的波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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